第五章 新帝王莽
嗜血的皇冠 by 曹三公子
2018-10-1 15:16
【No.1 温故人】
南派读书至此,语余曰:“其余固佳,唯人多且乱,不知谁是谁也。”想来不少读者也有同样的困惑,在此有必要梳理一下已出场人物,做一简要报告。
刘秀,本书男一号,字文叔,大汉皇室之后,汉高祖刘邦九世之孙,后为东汉开国皇帝,史称汉光武帝。
刘縯,字伯升,刘秀的长兄,王莽篡位之后,他就憋着要用武力将王莽赶下台,而且过不几年,就真的起兵造反了,刘秀一开始就是跟他混的。
刘秀父亲早逝,家中除了长兄刘縯之外,此时还有母亲樊娴都、二哥刘仲、大姐刘黄、二姐刘元、妹妹刘伯姬等人。
刘良,刘秀的叔父,担任过萧县县令,对刘秀有抚育之恩,是个本分人,由于做过官,又和许多朝中权贵有交情,因此在舂陵刘氏中颇具威望。
阴丽华,刘秀的梦中情人,刘秀读太学时留下的千古一叹:仕宦当作执金吾,娶妻当得阴丽华,前半句是假,后半句是真。
邓晨,刘秀的二姐夫,辅佐刘秀兄弟起兵,早期发挥过重要作用,后来便再无大的作为,光芒远远被他的两个侄子——邓禹和邓奉盖过。
邓禹,邓晨的族侄,刘秀的太学同学,十三岁入读太学,号称神童,后追随刘秀,二十四岁时就已经官居大司徒(相当于丞相),封为酂侯,食邑万户,其少年得志,更胜三国周郎。东汉排名第一的开国功臣,后面将有大戏份。
邓奉,邓晨的亲侄子,与阴丽华青梅竹马,可以算是刘秀的情敌。如果说邓禹是东汉初年最为耀眼的恒星,则邓奉便是最为炫目的流星。
来歙,刘秀姑母之子,早期主要活动于长安,黑白两道通吃,后来追随刘秀,凭借他和隗嚣的深厚交情,独力为刘秀镇抚西北,堪称东汉首任驻外大使,号为天下信士。
司隶校尉陈崇,可以谢幕了,后面基本没他啥事。
大司马严尤,王莽一朝最为杰出的大臣,惜乎不得其用。早在刘秀读太学的时候,严尤便对刘秀颇为赏识,可也正因为刘秀的缘故,害得他的姓都被后人改了(严尤,本为庄尤,后人避刘秀之子汉明帝刘庄之讳,便改称他为严尤了。另外一个“倒霉蛋”则是刘秀的太学同学,大隐士严光严子陵,本来姓庄姓得好好的,出于同样的原因,也被迫改姓了严)。
原涉,长安教父,不用多介绍。
韩子,刘秀的太学同学,和刘秀住同一个宿舍,基本上是个跑龙套的,后面不会再出现了,让我们忘了他吧。
强华,刘秀的太学同学,和刘秀住同一个宿舍,这小子活着的唯一目的,就是为了找到一本叫《赤伏符》的谶书。
朱佑,刘秀的太学同学,先陪刘秀卖药,后来又陪刘秀造反,东汉开国功臣排名第八。
哀章,投机分子,后面还露过两小脸,也是跑跑龙套,混个脸熟而已。
刘歆,西汉皇族,刘邦之弟楚元王刘交之后,王莽的儿女亲家,同时也是王莽的三大心腹之一,官居国师,爵封嘉新公。刘歆,汉哀帝时改名刘秀,并以刘秀之名行之于世。这次改名,其中自有猫腻,然而,为免剧透,且先按下不表(附记:作为政治人物,刘歆是一个悲剧,但在治学方面,他却和他父亲刘向一样,都是西汉有数的大学问家,也是历史上著名的经学家、目录学家、文学家)。
人物简介完毕,清场,聚光灯打在舞台中央,接下来有请王莽隆重登场。
【No.2 诛心者】
有那么一阵,我在长安的时候,和王莽曾经颇为熟识,甚至可以说,我是亲眼看着他一步步往上爬升,而这一过程之残忍,同样堪称一部《流血的仕途》。
王莽的祖父王禁,最初官居廷尉史,此时的王氏家族,顶多只能算是一个中等偏上的家族,不过很快便时来运转,王莽的二姑妈王政君成了汉元帝刘奭的皇后,生下了汉成帝刘骜,汉成帝刘骜继位之后,王政君顺理成章变成了皇太后,所谓一人得道,鸡犬升天,倚仗着王政君的权势和庇荫,王氏家族一跃成为当时的第一大家族。
然而,王莽作为王氏家族的第三代,一开始却并没有沾到家族多少光,他的叔伯们人人都封了侯,而他父亲王曼却因为死得早,没有赶上趟,他这一门又人丁稀少,唯一的哥哥王永也很早便死,没有兄弟可以互相帮衬。眼看着他的那些堂兄弟们一个个的官居要津,封拜卿、大夫、侍中、诸曹不等,门前车水马龙,府中高朋满座,而他却什么也没落着,还是一个平头百姓,只能成天对着寡母寡嫂,寂寥凄苦,冷冷清清。两相一比较,王莽的心理落差不难想见:一样是王家的种,一样是王禁的孙子,一样是王政君的侄儿,差距为何如此之大?王莽向来自负才能,目空四海,即使让他和堂兄弟们享受同等待遇,他尚且不能甘心,觉得辱没了自己,更何况如今境遇远不如那些堂兄弟们,怎不让他感时伤怀,悲愤莫名!
心理学家论及人生之原动力,略分三大流派,一为弗洛伊德之性动力,一为阿德勒之权力动力,一为弗兰克尔之意义动力。这里单讲阿德勒的权力动力,阿德勒以为,人人都有自卑感,而为了对这种自卑感进行补偿,人便会力求获得承认和优越感,即追逐权力、超越自卑,人生之动力源于此,人生之目标也在于此。
而王莽正是阿德勒理论的一个典型样本,他背靠着显赫的王氏家族,眼看着家族中其他兄弟都可以仕宦富贵、舆马声色,唯独他却被遗忘,被冷落,活得如同一个笑柄,他于是不免自怜自卑,而他又明白,要摆脱这种自卑感,唯一的方法就是出人头地、拥有权力。
然而,此时的王莽只是一个穷儒生,正跟着沛郡陈参学习《礼经》,追逐权力?路漫漫其修远兮!王莽某天便来问我,你如何看待礼?王莽有问,我自然倾心以答,礼者,大体强加于人,我所不喜。其所追求者,在于集体之秩序,而非个人之幸福,诸如此类,盖儒家之通病也。王莽又问,倘若你读进字缝里去,又能读到什么?我答道:“鲁迅在字缝里读到‘吃人’二字,我觉得犹可附注一句,那就是,吃人者吃人之余,更有一群闲人在旁大叫:吃得好,吃得好。”王莽摇摇头,道:“我在字缝里读到的,却是‘诛心’二字。”
诛心?
没错,诛自己的心。
我于是悚然,知道王莽打算从了,他要毁坏了自己的心,消灭了自己的欲,扭曲性灵,克己复礼!我想要冲王莽大吼,贱人,你为什么不反抗!你为什么自愿投入这罗网,把自己变成一个机器,抹灭自己的快乐,罔顾自己的悲喜,麻木地执行那些礼仪程序?然而我终于放弃,只是问了一句:诛心之后呢?
王莽道:“诛心之后,一部《礼经》,足以取天下也。”王莽临镜而照,向镜中人长揖,今日与君绝矣。他就这样告别了自己,以一去不复返的勇气,自今日起,无爱无恨,无怨无嗔,诛心而后礼。此情此景,仿佛浮士德与魔鬼之交易,看得我不寒而栗。
自此之后,王莽仿佛变了一个人,一切唯礼是从。和他的那些堂兄弟们相比,你们奢侈,而我节俭;你们下流,而我上进;你们妻妾成群,我就老婆一个;你们童奴千百,我就事必躬亲;你们舞郑女,作倡优,我偏读经传,思无邪。王莽又侍奉寡母寡嫂,终日无倦,抚养亡兄之子,爱逾亲生,同时在外广交贤人名士,标榜唱和。数年间,王莽名声渐起,人多称颂,王莽的叔伯们看在眼里,仿佛于淤泥中见不染,开始对王莽暗暗留意。
王莽对叔伯们也着力巴结,其恭顺孝敬,比亲生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。我是从来都和老年人聊不到一块去的,王莽本来也是如此,但自从诛心之后,功力大增,很快就把王家的叔伯们哄得服服帖帖,都觉得王莽这孩子可人意。而王莽又并非单会拍马屁而已,他是确有才能,无论国事家事,皆坐而能言,言则必中,起而能行,行则有度。他那些叔伯们都是玩弄政治的老手,早就在物色家族接班人,以便将家族权力传承下去,而在王家第三代里点来点去,觉得还是王莽最为出挑,既有才又孝顺又有品节,于是虽然未曾明说,心中却已达成共识,将王莽内定为王家未来的接班人。
当时是汉成帝在位(汉成帝后世之名,主要来自他的艳福,即宠幸赵飞燕姐妹。想当年明明是赵飞燕姐妹傍他,后世他却要傍着赵飞燕姐妹,这才能被后人记起,世事转烛,风水轮流,可发一叹),朝政大权都掌控在王莽的大伯父——大将军王凤手上。适逢王凤重病,王莽知道机会终于来了,一接到消息,就火速赶到王凤府上,直奔病床。
然而,王莽还是来晚了一步,企图揩死人油的不止他一个,早有一人霸占在王凤边上。王莽看着这人,心里苦笑,怎么会忘了这一劲敌呢?那人不是别人,乃是王莽大姑妈的儿子淳于长。淳于长赖在王凤边上,就是不肯挪地方,淳于长心里清楚,他虽然是王家的亲戚,但毕竟不姓王,于王家始终是外人,正应该趁王凤重病的时候好好表现表现,显示甥舅情深,从而才有机会在王家的势力中分得一杯好羹。
于是乎,王莽和淳于长这对劲敌,变身为王凤的左右护法,以王凤的病床为战场,争着向王凤尽孝献忠,谁也不肯稍加示弱,都是整夜整夜不睡,衣不解带地前后伺候,抢着给王凤端茶递水、喂汤尝药、把屎把尿。结果害得王凤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,觉得太过麻烦这两位小辈,此后对于王莽和淳于长所献的殷勤,他能拒绝的总是尽量拒绝,譬如二人问他想不想吃点东西,他宁愿饿着也要摇头,二人又问他想不想解手,他同样宁愿憋着也要摇头,只有当二人问他,说给他找来个绝世美女,要不要快活快活的时候,他这才点头道:“嗯,扶我起来试试。”
在王莽和淳于长的悉心呵护之下,王凤很快越病越重,一个月之后,王凤已是到了弥留之际,皇太后和汉成帝亲自前来送行,王凤看着王莽和淳于长,两人守了他一个多月,都已经是蓬头垢面,瘦弱憔悴得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,王凤心中怜惜二人,于是对皇太后和汉成帝郑重托孤,愿致此二子以富贵。
【No.3 新生代】
且说王凤临死托孤,皇太后和汉成帝感其意,即日拜王莽为黄门郎,拜淳于长为列校尉诸曹。就仕途的起点而言,王莽和淳于长这对劲敌可以说是相差无几,然而过不多久,淳于长便迅速拉开了和王莽的差距,将王莽远远甩在身后。
拍王家长辈的马屁,并非王莽专利,淳于长也会,而且比王莽更加擅长。关于这一点,王莽也怨不得别人,只能怪他爹娘,他之所以输给淳于长,主要就输在长相。王莽相貌颇为丑陋,嘴巴大,下巴短,眼睛鼓出,瞳孔赤红,尽管他竭力修饰形貌,但无奈底子太差,再怎么倒腾,依然令人望而生厌。而淳于长却是著名的美男子,拍起马屁来,不光贴心,而且养眼,即使坐在你边上一句话不说,那也是一道动人的风景。于是乎,王家的长辈,包括皇太后王政君在内,都被淳于长的一张俏脸弄得五迷三道,对淳于长大加提携,淳于长一路高升,先为水衡都尉侍中,再进迁为卫尉,赫然成为当朝九卿之一。
汉代皇帝有喜好男色之传统,汉成帝也不例外,王莽是他表弟,淳于长是他姨弟,按理说,两人是一样的亲,但淳于长的美貌再次占了便宜,对于王莽,汉成帝只是敬重而已,对于淳于长,汉成帝却是又喜又爱,时常留他在身旁亲近。而淳于长帮汉成帝解决了一道天大的难题之后,他更从汉成帝的亲近变为了亲信。
当时,许皇后已被废黜,汉成帝希望立他宠爱的赵飞燕为皇后,然而,皇太后王政君因为赵飞燕出身微贱,拒绝同意。母子关系由此闹得很僵,甚至到了不愿见面的地步。淳于长两头受宠,是传话的最佳人选,于是往返于两宫之间,代汉成帝和皇太后沟通,淳于长也帮着做皇太后的思想工作,最终得到皇太后首肯,赵飞燕如愿立为皇后。事成之后,汉成帝对淳于长极其满意,封淳于长为定陵侯,大见信用,贵倾公卿。
淳于长后来居上,风头之劲,无人能及,而王莽此时只是被升迁为骑都尉、光禄大夫、侍中而已,地位远不如淳于长贵显。然而,王莽却并不着急,一切按既定方针办:倾尽家产,收赡名士,散舆马衣裘,赈施宾客,广交朝中将相、卿、大夫。一时之间,朝野颂声四起,都为王莽抱不平,觉得他才高而位卑,实在是大受委屈。
舆论归舆论,而当时的客观形势则是,在王家第三代中,淳于长的接班序列已经排在了王莽之前,被视为未来大司马的不二人选。对此,王莽自然也心知肚明,不过他更清楚,王家第三代要想真正接班,那还早得很,大司马之位,要等他的那些叔伯们人人轮过一遍之后,然后才能轮到他们这些年轻人头上。所以,在他和淳于长的竞争之中,淳于长只是暂时领先,而终点还很遥远。
王莽之所以笃定,更在于他有两个淳于长所不具备的优势:一是他名声好,得人心,淳于长却锋芒毕露,四面树敌。二是他姓王,而淳于长不姓王。尤其是这第二点,具有决定意义。更何况,淳于长的死穴还被他紧紧捏在手里。
淳于长得势之后,忘乎所以,在外交结诸侯牧守,收受贿赂巨万,家中又多蓄妻妾,淫乱无度。然而,仅仅只是这些污点,并不足以置他于死地。他千不该万不该的是,蹚了被废黜的许皇后的浑水。
许皇后的姐姐许孊和淳于长私通,后来又被淳于长收为小妻。许皇后知道汉成帝最为宠信淳于长,于是托姐姐许孊向淳于长吹枕边风,希望淳于长能替她向汉成帝美言几句,将她重新召回后宫,她也不奢望当回皇后,只要能当个婕妤(汉末后宫等级:皇后之下为昭仪,昭仪之下为婕妤)也就知足了。许孊将许皇后的意思转达之后,淳于长一时嘴贱,吹嘘道:“婕妤算什么,就是要当左皇后,也都包在我身上。”许孊大喜,当夜千娇百媚,伺候淳于长分外卖力。
淳于长一夜激情之后,转头就忘了这事,哪里知道许孊把他的话当了真,回头就告诉了许皇后,许皇后也是大喜过望,托许孊带回重礼,以为贿赂。淳于长没想到许皇后也居然当了真,心中暗乐,世上还有这么傻这么天真的妇人!你想重回后宫,凭什么!你又没给皇帝生过儿子,容貌也比不过赵飞燕姐妹,而且你被废黜,又是皇太后亲自定下的铁案,谁敢翻案!退一万步说,就算我肯为你传话,帮你把皇太后和皇帝都摆平,赵飞燕赵皇后也绝不会答应,而且还将恨我入骨。两害相权择其轻,如果我必须在你和赵飞燕之间得罪一个的话,那肯定只能是得罪你了。
许皇后乃是走投无路之人,早已丧失理智,所以才会对淳于长的话信以为真。而淳于长见许皇后如此天真轻信,忍不住便起了玩弄之心,光拿钱不办事,前后收受许皇后金钱乘舆服御物千余万,每次给许皇后书信,佯装通报事情进展,言辞之间,却又夹枪带棒,猥亵下流。许皇后求人心切,只能一再容忍,回信苦苦哀求。淳于长虽然不敢在肉体上唐突许皇后,但这样的书信往来,却无疑被他视为一种对许皇后的精神奸污,并从中获得了巨大而持久的快感。
淳于长和许皇后的书信交通,持续时间长达数年,此事王莽很早便已知情,却一直隐忍不发,他在等待一个最佳的出手时机。
汉成帝绥和元年(公元前8年),大司马之位已经在王莽的叔伯之间轮完一遍①,站最后一班岗的王根抱病已久,多次上书请辞,由王家第三代人接班已成必然。这时候,王莽终于出手。
王莽前见王根,先献谗言,淳于长听说叔父久病,得意扬扬,到处宣扬你已离死不远,而他将继任下一任大司马,更可气的是,他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地四处封官许愿了。王根一听,大怒。王莽再将淳于长和许皇后的阴谋备述一遍,王根大惊,道:“何不早说!赶紧请皇太后定夺。”王莽又见皇太后,皇太后同样大怒,道:“报于皇帝知。”王莽又见汉成帝,汉成帝见王根和皇太后都已经表明态度,于是下诏,将淳于长投入大牢,严刑拷问。
此时此刻,有能力救淳于长的人,都已经被淳于长得罪光了。王根恨淳于长,你这小子,巴不得我早死,居心何其毒矣!皇太后恨淳于长,许皇后被废,乃是我定下的铁案,你也敢翻?!汉成帝同样恨淳于长,许皇后虽然被废,那也还是朕的女人,朕的女人,你也敢玩!
淳于长自知必死,对罪状供认不讳,以大逆之罪被杀狱中,妻妾子女流放。淳于长伏诛之后,舆论盛赞王莽,称其告发表兄弟,诚可谓大义灭亲、忠直之臣。王根也趁势再度请辞,推荐王莽继任大司马,诏书许之。
这一年,王莽年仅三十八岁,却已经位极人臣,掌握了帝国的最高权力。然而,大司马的位子王莽尚未坐热,一年之后,汉成帝便突然驾崩。瞬息之间,王莽乃至整个王氏家族便陷入了一场巨大的危机,并且几乎就此一蹶不振。
【No.4 东山再起】
汉成帝之死,属于暴毙身亡,正当四十六岁的壮年,平时又身体强健,头天晚上还一切正常,第二天早上一起来,忽然就不能言语,顷刻毙命。托名汉代伶玄所著的《飞燕外传》,记述此事甚详,撮其大意,则云:汉成帝晚年最为宠爱赵飞燕的妹妹赵合德,无奈多年酒色过度,性能力大衰,男根缓弱不举,美色当前却不能残暴之而后快,感时伤怀,恨杀哉!赵合德遍求天下奇药,得慎恤胶,成帝服之,果有奇效,每吃一粒,则能临幸一次。成帝死前一晚,与赵合德共饮,两人皆大醉,赵合德一口气喂给成帝七粒慎恤胶,未承想药力过猛,成帝非但不能房事,人也顿时呆滞,哧哧傻笑了一晚。次日晨,成帝起身穿衣,但见“阴精流输不禁,有顷,绝倒。挹衣视帝,余精出涌,沾污被内。须臾帝崩。”典型的精尽人亡。
《飞燕外传》乃是野史,不免有虚构杜撰,正史记载成帝之死则相对隐晦,但也同样将赵合德推为罪魁祸首。皇太后王政君命人穷追元帝死因,赵合德羞于自辩,谢罪自杀。
好奇心到此为止,言归正传,且说成帝生前因为自己并无子嗣,于是预先立侄子刘欣为皇太子。成帝死后,刘欣继位登基,是为汉哀帝。
按照历史经验,凡是谥号为哀帝的皇帝,通常都不靠谱,要么柔弱,要么受人摆布,再加上汉哀帝刘欣生平事迹,最著名的莫过于他和董贤的同性之恋,并为后世贡献出了一句成语——断袖之癖,所以更加容易让人误会,以为汉哀帝刘欣只不过是又一个耽迷享受、无所作为的昏庸皇帝。
其实,哀帝刘欣很强!
汉成帝在位之时,几乎是一个空架子,权力全部操控在王家手中。在后宫里,他可以随便冲动,进而随便行动,但一旦出了后宫,对不起,冲动可以,行动不行。譬如,有一回汉成帝召见刘歆,相谈甚欢,一时冲动,便想封刘歆为中常侍,左右人一致反对,这事得先征求大将军王凤的意见。汉成帝不悦,中常侍又不是什么大官,这点小事,有必要问大将军王凤吗?左右人叩头而争,有必要,相当有必要。汉成帝于是问大将军王凤,王凤摇摇头,NO。汉成帝没辙,只得打消念头,回后宫发泄而去。
哀帝继位之时,年方二十,年轻气盛,他可不想当成帝这样的窝囊皇帝,他要做真正的天下至尊,“天下之众,受制于朕”。而实现这一目标的最大障碍,无疑就是权倾朝野的王家。
哀帝也深知王家势力根深叶茂,想一举拿下并非易事,因此继位之初并未轻举妄动,而是对王家大为笼络,尊王政君为太皇太后,对王家的几个实力派人物——王莽、王根、王舜等人,也都增封加邑。稳住王家之后,哀帝开始培植自己的外戚势力,尊自己的祖母傅太后为皇太太后,与太皇太后王政君平起平坐,再尊自己的母亲丁姬为帝太后,先后封傅氏侯者六人、大司马二人、九卿二千石六人、侍中诸曹十余人,封丁氏侯者凡二人、大司马一人、将军、九卿二千石六人。
羽翼丰满之后,哀帝这才开始向王家动刀,罢免大司马王莽,遣归封国,其余王氏也都调离中央,各回封地,朝中官吏凡是由王家所荐举任命的,一律免职。煊赫一时的王家,遭遇毁灭性打击,中央朝廷之上,王家一人不剩,从此远离权力中心。而王家一直以来的老天牌、保护神王政君,也被架空一旁,非但失去了干预朝政的权力,更在后宫受尽委屈,哀帝的祖母和母亲经常当面称呼她为老太婆,辱戏她以取乐。
哀帝继位的第二年和第五年,哀帝的母亲丁姬和祖母傅太后先后辞世,然而对王家而言,依然看不到任何重返权力中心的希望。朝政大权,早已牢牢握在哀帝手上,哪里肯再和王家分享?哀帝继位以来,以杀立威,先后杀了两位丞相,重臣十数,大臣们噤若寒蝉,莫之能抗,哀帝年纪轻轻,其权威竟已经和当年的汉武帝、汉宣帝相仿佛。哀帝专宠董贤,将年仅二十二岁的董贤封为大司马、高安侯,没人敢于反对,哀帝更在一次酒宴上公开告诉众人:“吾欲法尧禅舜,何如?”意思是禅位让董贤当皇帝,群臣也只能默默而已。
再说王莽回到封地新野都乡,当时制度,诸侯未经许可,不得随意离开封地,王莽名为就国,实如软禁。王莽杜门自守,咀嚼着失去权力的落寞,体味着扫地出门的悲凉,姑妈王政君已经指望不上,他要想重返长安,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,就只剩下他多年积攒下来的名望。适逢他二儿子王获杀了一名奴婢,王莽大喜,意识到机会来了,于是强迫王获自杀谢罪。照理说,杀了一名奴婢,大不了赔些钱财就是了,犯得着赔上自家儿子的性命吗?王莽一笑,这你就不懂了,狗咬人不是新闻,人咬狗才是新闻。矫枉必须过正,王获如果是死罪,我杀了他就一点也不稀奇,相反,王获明明可以活命,我却偏要杀他,这才是本事。什么叫大义灭亲,那就是有机会要杀,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杀。
王莽逼死王获之后,舆论一片赞扬,都夸王莽公正严明、不徇私情,前后一百多人上书给哀帝,为王莽喊冤鸣不平。哀帝也感到了舆论的压力,反正现在自己权力已经稳固,谅王莽也不可能翻出什么大浪来,于是乐得顺应民意,将王莽征回长安,命其侍奉太皇太后王政君。
哀帝想得挺好,只要他活着,王莽和王家就永远不可能东山再起。不幸的是,哀帝早年便患有痿痹之病,手足痿弱,肢体麻痹,继位之后,病情日渐沉重,后来更是只能时常卧床。在他继位第七年,公元前一年六月戊午日这一天,哀帝一觉醒来,发现自己居然就病死了。他的灵魂逸出身体,看见未央宫中一片混乱,内侍们都因为他的突然驾崩而惊慌失措、六神无主。哀帝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快死,因此生前并没有预先安排后事,他的灵魂游荡在未央宫中,他倒很想看看,那些活着的人们,将如何填补他留下的巨大的权力真空。不一会儿,他便看见一架马车冲入未央宫,车上下来一位白发老太太,面如寒霜,神态威严,内侍们大气也不敢喘,闻风而拜。哀帝认出来了,老太太正是太皇太后王政君。哀帝苦笑着,他知道,一切都完了,王莽要出头了,王家也将卷土重来,傅氏、丁氏两大家族将被铲除,而他最爱的董贤,也将追随着他一命归西。哀帝的灵魂不忍再看,号哭着上天而去。
王政君时年七十,听到哀帝之死,立即起驾直奔未央宫,老太太在朝中前后近五十年,未央宫中谁敢和她叫板,自然任她予取予求。老太太取皇帝玺绶,收发兵符节,下诏尚书,命百官奏事,又派使者火速召王莽入宫,统领中黄门、期门兵。短短一个时辰之内,老太太便重新夺回了帝国最高权力。王政君临朝称制,她吃过了哀帝的苦头之后,一心认定权力交到自己家孩子手中才放心,于是重新封王莽为大司马,代理执政。
王莽再度掌权,立即展开大清洗,董贤和妻子自杀,家属流放,曾经不可一世的傅氏、丁氏两大家族,皆被褫夺官爵,废为庶民。清洗所到之处,死人也无法幸免,王莽又挖开哀帝的母亲丁姬和祖母傅太后的陵冢,烧燔椁中器物,开棺曝尸,臭闻数里。王政君起初尚且不忍,王莽一再坚持,王政君见王莽一片孝心,定要为她当年受到丁姬和傅太后的侮辱出气,也就成全了王莽的美意。
【No.5 通天之路】
世间多有守财奴,究其心态,大体是缺乏安全感,于是只能在钱眼中安身立命,惶惶然了却一生。世间也多有守权奴,究其心态,同样也是缺乏安全感,因为一旦失去权力,势必将遭到政敌清算。在这一点上,王政君和王莽姑侄二人有着强烈共识:头可断,血可流,权力不能丢。哀帝在位之时,王家惨遭打压,饱尝失势之苦,如今好不容易翻过身来,哪里肯再让大权旁落,从而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?
哀帝死后,并未留下子嗣,王政君和王莽于是选立年仅九岁的中山王刘箕子为皇帝,是为汉平帝。九岁的孩子,只对玩具和游戏有兴趣,对权力则没有丝毫概念,不会争也无力争,朝政大权自然全部落在了王政君和王莽手里。
尽管如此,王莽并不敢掉以轻心,汉平帝毕竟不是彼得·潘,他终究是要长大的,等他长大了,难保他不成为下一个哀帝,扶植自己的外戚,和王家分庭抗礼。因此,王莽一方面对汉平帝的母党大加封赏,拜汉平帝的母亲卫姬为中山孝王后,封汉平帝的两个舅舅卫宝、卫玄为关内侯,另一方面又对汉平帝的母党严加防范,明令其留在中山,禁止进入京师长安。卫姬思儿心切,却又无可奈何,只能日夜啼泣。
王莽罔顾人伦,强行隔绝汉平帝母子,使不得相见,朝中对此多有非议,这其中就包括王莽的大儿子王宇。王宇不仅同情汉平帝母子,更担心平帝成人亲政之后对王家实施报复,于是私下派人和卫姬诚通款曲,又劝王莽将卫姬迎入长安,使平帝母子团聚。王莽大怒,王宇是他长子,未来将继承他的爵位和事业,理应和他一条心才对,然而居然敢和他作对,盛怒之下,将王宇打了个半死。
王宇见劝谏不成,又来和老师吴章及舅兄吕宽商议,吴章和吕宽苦思冥想,最后想出一个馊主意,那就是装神弄鬼,吓唬王莽,王莽一害怕,没准就会同意。谋划已定,吕宽趁夜运来一车狗血,泼洒在王莽府第门前,不料被看门的逮个正着,当即扭送狱中,尽得其阴谋。王莽闻报,大为不屑,狗血算什么,要洒就洒人血!
王莽先杀光吴章和吕宽全家,再杀长子王宇,将王宇投入监狱,下药毒死。王莽的妻子苦苦哀求王莽饶王宇一命,为此哭瞎了眼睛,王莽心如铁石,执意不听。王宇的妻子虽然有孕在身,然而谁让她是吕宽的妹妹呢,也被王莽下在狱中,等她生下王家骨肉之后,随即诛杀。
对于王莽来说,杀死亲生儿子王宇,乃是必须付出也值得付出的代价。只有先杀王宇祭刀,接下来的杀戮才会理直气壮,让外人无话可讲——我连儿子都杀,可见我并无私心,我岂好杀哉!我乃是为了天下安宁。
屠刀举起,人头落地。王莽借王宇一案,杀尽卫姬家族,只留卫姬一人活命,同时追查牵连,铲除异己,逼死向来对自己不满的叔父王立、堂兄王仁,又杀皇亲国戚、州郡豪杰数百人。
这是一场更为惨烈的大清洗,王莽的反对者几乎被一网打尽,朝野上下从此俯首帖耳,听任王莽翻云覆雨、为所欲为。
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狂妄,而狂妄的终点,无疑是自己当皇上。于是,王莽开始有计划地攀爬权力的天梯,一步步缩短着他和皇位的距离:
先是将自己的侯爵晋升为公爵,称安汉公。
再将女儿许配平帝为皇后,自己借机再称宰衡,位在诸侯王之上。
再加九锡。
此时,平帝已经十四岁,正是叛逆期的少年,对王莽大权独揽很是不平,虽然王莽还算够意思,把宝贝女儿嫁给他当老婆,可他毕竟只有十四岁,有老婆也不懂得怎么用,因此并不领情,他只知道王莽幽禁他的母亲,杀尽他的母党,同时也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权力,于是私底下时常向内侍们抱怨,扬言一旦日后亲政,必然报复。消息传到王莽耳中,王莽一不做,二不休,女婿也不要了,干脆将平帝用鸩酒毒杀。群臣们慑于王莽威势,虽然觉得平帝之死其事可疑,但毕竟查无实据,于是也只能报以叹息而已。
平帝一死,汉元帝这一支就绝了后①,新任皇帝只能在汉宣帝的后裔中挑选。王莽挑来挑去,最后相中了广戚侯的儿子——年仅两岁的刘婴。两岁的孩子,大小便尚且不能自理,遑论临朝听政,于是乎,王莽顺理成章地搬出周公辅佐成王的故事,来个照葫芦画瓢,立刘婴为皇太子,号曰孺子,自己则居摄践祚,服天子韨冕,称假皇帝,拥有天子的所有权力,享受天子的所有待遇。可怜的刘婴,虽然名为皇太子,却终年被王莽关在黑屋子当中,能够接近他的只有喂养他的乳母,但是就连乳母,也被禁止和刘婴说话,更别说给他爱和教育了,以至于刘婴长大之后,几乎如同白痴,连鸡鸭猪狗也不认识。
尽管王莽一再对外宣称,天下是我的,也是刘婴的,但归根结底,还是刘婴的,等到刘婴长大成人,我马上告老还乡,把天下让还给刘婴。然而这话已经没有人相信。王莽称帝之心,已是路人皆知,于是神州内外,各种劝进的符命有如雨后春笋,应时而生。
先是武功县有人淘井淘出一块白石,上圆下方,上面有丹书之文:“告安汉公王莽为皇帝。”很快临淄县又有人做了一个梦,梦见天公使者告诉他说:“假皇帝当为真皇帝。如若不信,明早屋外会有新井。”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,屋外果然有新井,而且深达百尺。接着又有巴郡石牛,扶风雍石,都是石头上刻字,督促王莽称帝。再接着就是前文提到过的哀章,伪造铜匮图书,佯装是汉高祖刘邦显灵,将江山主动转让给王莽。
天意不可违,王莽于是召集百官,出示符命,又当众握着刘婴的手,泪如泉涌,动情说道:“当年周公摄政,终于盼到成王长大继位,我也想和周公一样,等你长大之后,还天下于你,无奈皇天威命,咄咄相逼,催促我受命自立,呜呼,这何尝是我的本意。”说完,哀叹良久,殿内百官,闻言无不感动。
王莽登基而上,南面就座,侍者牵刘婴下殿,向王莽跪拜称臣。这一坐一跪之间,西汉王朝寿终正寝,王莽的新朝从此诞生。
这一天,为公元第九年正月初一。
【No.6 粮食与理想】
千百年来,王莽留给人们的印象,基本上是一个大坏蛋、大奸臣,京剧舞台上的王莽,也永远只有唱白脸的命。传统史家对于王莽的攻击,火力首先集中在他谋朝篡位,得国不正。在这一点上,王莽无疑觉得自己特冤枉,古往今来那么多开国帝王,都可以说是或直接或间接的谋朝篡位者,为什么偏只揪住我不放?再说了,在开国帝王中间,有几个是我这样满腹经纶的读书人?王莽越说越气愤,又拉住同病相怜的孟德公,求援似的问道:“操,我们这读书人的事,能叫篡吗?”
近世以来,皇帝早已不坐朝廷,少了忠君这顶大帽子,对于王莽的评价方才渐趋积极,这其中,尤以吕思勉先生挺莽哥最力:“王莽为有大志之人,欲行其所怀抱,势不能不得政权,欲得政权,势不能无替刘氏;欲替刘氏,则排摈外戚,诛鉏异己,皆势不能免,此不能以小儒君臣之义论也。”
应该说,吕先生之评论,如窥王莽之腹心。王莽代汉自立,绝无道义之惭愧:自古天下有民,贤者牧之。尧以天下禅舜,舜以天下禅禹,墨家所谓尚贤也。当世大贤,舍我其谁?我这是汤武革命,顺乎天而应乎人,与其叫无能的刘家子孙占住茅房,不如我当仁不让,以一肩扛起天下兴亡。
王莽也是说到做到,即位之初,便接连推出一系列雄心勃勃的新政,今择其要者,罗列如下:
一、土地收归国有,按人均重新分配,一对夫妇,分田一百亩,八口之家,分田九百亩,凡过此限者,多余田地禁止买卖,一律没收。
二、废除奴隶制度。禁止新增奴婢,现有奴婢,允许继续拥有,但禁止买卖。
三、重要物资,国家专卖,包括盐、酒、铁、矿产、山泽资源、铸钱权等等,禁止商人插足。
四、贷款制度:人民因祭祀或丧葬的需要,可向政府贷款,不收利息。人民为从事农商生产,也可向政府贷款,利息则为纯利的十分之一。
五、稳定物价:五谷食粮布帛之类日用品,在供过于求时,由政府照成本收购,避免物价暴跌。在求过于供时,政府即行以平均价格卖出,防止物价上涨。
六、鼓励生产:凡无业游民,每人每年罚布帛一匹,无力缴纳的,由政府强迫他劳役,在劳役期间,由政府供给衣食。土地如果抛荒不耕,则征收抛荒税,以为惩罚。
今人纵览历史长河,每每不免有老大帝国、死水微澜之感,然而如果经过新朝这一航段,见了以上新政,想必定将为之眼前一亮、神清气爽。以今天的眼光而论,王莽以上诸政,略同于强势政府下的国家社会主义,而竟能在他那个时代发生,不可谓不是奇迹。不过考察王莽的动机本源,却依然是儒家重民轻商的思想,其目标则是追求大众的福利和社会的正义,平均地权,保护民生,禁止资本作恶,打击奸商渔利。在诸项政策之中,最为敏感同时也是反弹最大的,则是第一、第二条,可想而知,这样的政令一颁布,当时那些炒地皮和奴婢的人,立即陷入歇斯底里的恐慌,都怕砸在手里,也顾不上禁止买卖的法令,疯狂抛售,“坐买卖田宅奴婢,自诸侯卿大夫至于庶民,抵罪者不可胜数。”读至此处,那些为高房价所苦的同学们不免会产生现实联想:那些炒房的投机者,何时轮到尔等恐慌?
在漫长的皇权时代里,王莽的这次改革,几乎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,使老百姓的利益和朝廷的利益站在了一起。王莽的这次改革,本应有机会和秦帝国的改革相提并论,同垂史册,并彻底改写中国历史,然而却终于失败,落得惨淡收场。王莽怀抱一浪漫理想,他要在人间再造黄金时代,重现远古荣光,然而,他激进的狂风暴雨式的改革,大大损害了权贵大地主的利益,他们私下抱怨,不怕皇帝耍流氓,就怕皇帝有理想。私下抱怨之后,更有公开抵触。王莽终日包围在这群既得利益者的聒噪声中,而他一心为之请命的那些穷苦百姓,却并无一人站出来为他声援说话,哀莫大于心死,王莽很快也就心灰意冷,最关键的土地国有和废奴制度,在坚持了四年之后,便不得不草草收回。
后世鉴于王莽之败亡,于是将其改革也一并抹杀,视之为穷折腾,政治思想也日渐保守委靡,追求“治天下不如安天下,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”。东晋宰相王导便是显著一例,其为政务求安静、宽简平易,当时人讥讽他无能昏聩,王导叹曰:“人言我愦愦,后人当思此愦愦。”
然而,王莽的最终失败,和他的改革关系并不大,真正将他逼上绝路的,实则是接连不断的天灾。
在农业生产效率低下的古代,粮食安全问题一直是心腹大患。对普通老百姓而言,在正常的年景,扣除各种赋税,三年耕,能有一年之蓄,已经要谢天谢地了。一旦赋税高上去,马上便要青黄不接,只能靠借贷救济勉强支撑。一旦碰上大规模的天灾,食物很快就会无以为继。结果只能是活不下去。
偏偏在王莽执政后期,天下连年大旱,蝗虫蔽天。大半个中国的农业,都在这种不幸的天灾面前接近瘫痪。如此大面积的天灾,摊上任何一个皇帝,都可能是致命一击。摊到王莽头上,王莽也只能自认倒霉。
大面积的天灾,引发一连串连锁反应。首先是流民四起,弃乡觅食。接着是田地抛荒,劳力短缺。再接着是流民所到之处,随之也陷入粮食危机,更多无辜者被迫卷入,老弱病残死于道路,壮年男女则加入流民队伍,雪球越滚越大……
王莽天凤四年(公元17年),也即刘秀从长安太学潜逃回老家舂陵的同一年,数十支流民武装先后在中国大地涌现,如琅琊吕母、会稽瓜田仪、南郡张霸、江夏羊牧、徐兖力子都等,而其中最为重要的,则是活跃在青州、徐州的樊崇武装(后来的赤眉军)以及荆州的绿林军。
这些流民武装和刘縯不同,他们并非存心要造反,他们实在是因为饿得活不下去,这才聚众抱团,希望能求得一顿饱饭。他们只有一个最最朴素的目的:活下去。他们并不愿意造反,也从没有喊出打倒朝廷、王莽下台之类的政治口号。因为饥寒穷愁,因为生存的渴望,他们才暂时聚在一起。他们的心愿很简单:挨过这段艰难的日子,挨到收割季节,粮食成熟,便回归乡里,生活重新开始。因此,尽管流民武装的规模往往有数万之众,却并不敢攻城略地,只是转掠求食而已,而且也不敢多抢,求得当天的口粮足矣。他们还是盼着某一天能够返回乡里,不敢把事情做绝。不像后来的起兵者,一上来便要称帝,至不济也要称王。成不成功另说,门面先要充个十足。